chensen

潮水

《潮水》

 

    下午,她给我打电话,让我去医院找她。我问:“你对象呢?” “分了。”

 

    去医院的路上,我回想起上周也是在这里,她问我喜欢弟弟还是妹妹,我大声呵斥她:“你以为你还年轻吗?”为此,我们冷战了三天,这很罕见。

 

    熙熙攘攘的妇产科楼下,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层出不穷,脸上洋溢着要做母亲的幸福。这表情一周以前也出现在她的脸上。我在一面墙下找到了她,墙上贴了“吸烟区”的标识。她蹲在墙边,略显蜷缩,点了根烟,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。是中南海,她前夫最喜欢的烟。自从离婚后,前夫身上的陋习在她身上愈演愈烈,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我觉得那烟熏人。她体内的潮水正在暗涌,尼古丁和新生命的残骸碰撞,缠绵,最后雾化成二氧化碳排出体内。这烟不舒畅,她入肺了。

 

    从医院出来,我牵住了她,手心冰凉。口罩也遮不住满脸的苍白和衰败。昨晚家里的红玫瑰枯了,那是她前任送过最浪漫的礼物。一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,个子不高,肚皮不小。喜欢抖腿,每次和他坐一桌吃饭都能感觉到碗里的汤在颤抖,无数次挑起我的怒火,却因为她的存在,想要摔碗的怒火无数次被压制下去。我问她为什么分手,在我看来是件好事,她用一种戏虐的语气说:“下一个更乖。”我曾偷看过她和那个男人的聊天记录,以为能看到些露骨的语句满足我的窥探欲,除去琐碎的问候,唯一的信息量是,那个男人不喜欢女儿,更不希望以后的结婚对象有个累赘。

 

    回家路上,她尽量把每一步迈的稳妥,仿佛正走向下一个人生阶段。我注意到她今天没穿高跟鞋,她说:“以后你谈恋爱了,记得做好安全措施,也要学会拒绝。”她没有用“不许”“禁止”等一系列带刺的词汇。她也心知肚明,自己并不是个好榜样。如果她学会拒绝,当年也不会有我,也不会为了我的抚养权而去打上耗时耗财的离婚官司,对此我很抱歉。

 

    回到家,她给自己炖了锅鸡汤,并分给了我一碗。

 

     饭后,我想找她聊天,当我鼓起勇气想和她说个故事,她却睡着了,鼾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,恍惚间我听见了两个人的鼾声,模糊而又微弱。

 

    故事在好远的那个秋天。至今我还无法理解,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亲戚们口中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对比自己小6岁的妹妹,当时我才11岁。任由那双手在身上随意游走。我当时害怕得不敢动弹。我依稀记得他那的笑意和坦然自若,仿佛日后又会重现在他惩治坏人,维护社会公共秩序时候。我还是完整的人,只是残缺了的少女。第二天,迎来了自己的初潮,一片猩红。罪恶之源在身体里涌动。那段时间,我经常在镜子前一丝不挂地端详着这具躯体,比起大人们禁令不许看的图画和小电影,这具肉身算不上美丽。曾尝试过在淋浴中用力地擦洗皮肤,企图摆脱掉噩梦般的压迫感。想把什么东西吐出来,活压下去,但偏不行。那团雾气就梗在我的胸口。汉语中亦有“澡雪精神”,沐浴具有对身体和精神的二重性,可惜这次时间也没有治愈一切。

 

    我只将这件事在若干年后告诉过自认为关系不错的闺蜜,没诉说过多的细节,轻描淡写地用了“猥亵”二字。换来的回应却是:“你为什么不反抗。”我大脑一片空白,多么可笑的回答,一切矛头都指向了我。一切的罪恶都源于这具不完美的肉身和学不会拒绝的自作自受。两个年龄相仿的女性本应该在时代的潮水中彼此惺惺相惜。其中一人却选择跳入臭水沟中,用污垢蒙住双眼,填住口鼻,瞎了,聋了,卷入潮水之中。于是我选择隐藏,烂在肚子里,和污垢一起在体内翻滚,循环往复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本该知道的更多,但却像退潮时的潮水一样,一浪较一浪,知道得越来越少了。

 

    我看着熟睡的她,如果她来问我关于那些事,我一定会告诉她那个故事。此时的睡梦中,她一定在治愈自己的伤口。记忆中和她探讨关于性的话题,背后总绕不开贞洁与自爱。她就像是个解说员,我甚至能想象到未来她指导我该在何时何地与何人进行这种仪式。但她或许不知道,我曾在家里的柜子深处,那个上面写着英文字幕的袋子里,看到一些橡胶制品和小玩具,并不是小时候玩的跳蛙,它有更加神秘的用途。

 

    就在不久前,也是在这间屋子里,我曾和她汇报了班里几对小情侣之间你侬我侬偷尝禁果的故事.“你呢”,她当时平静的问我,如同潮水一般。我诧异地看着她,用一种无辜近似被冤枉的眼神。“现在还早了点。”她说,“等你上大学了,再看吧。那你觉得她们这样好吗?” “我不知道。” “诶,你们这代人,这些事也不足为奇了。那有人怀孕吗?”她仿佛比我还了解 “我们这代人”。其实也不是没有。新闻中女学生在厕所产子的报道总被人们用一句“不知羞耻”搪塞过去。似乎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,这一陌生的罪恶,便于人们无关。至于那个诞生于厕所的孩子,或许会在第一声啼哭前就被稚嫩的母亲用双手结束生命。这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当初选择人流,便不会被扣上杀人犯的帽子。我曾无数次地庆幸自己和她没有什么代沟,在旁人看来我们两个女人相处得像姐妹一般融洽。最起码在她认为对的事情上,是这样的。

 

    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场谈话我是戴着有色眼镜的。当我听着同龄人分享自己的第一次,满脸的青涩甜蜜。仿佛一夜之间知晓了人类从远古时期到现在的一切进化起源。我羡慕着她们的勇敢与无知,却也对人类最基础的生理功能感到畏惧。

 

    以前班里有一个女孩子,很安静,不起眼的那种好学生。曾央求我陪她去医院,我们并不熟悉,她觉得我很成熟,懂得多。她说,自从上次和男友做完后,便会感到小腹间接性疼痛,她害怕极了。我问她为什么不去找男朋友,她说:“他不敢。”从那以后的一周里,我都没在学校见到她,班里面的流言蜚语在以讹传讹。再次见到她,剪了短发,也分手了,总是低着头。我曾问她身体怎么样,她却恶狠狠地看着我,但我谁也没说,也没和她解释。后来,学校组织了集体学习校规的活动,枯燥的形式主义。那个刚过40却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,以政教处主任的身份,站在道德的至高点,告诫我们男女之间应该保持距离,校园是神圣的地方,不登大雅之堂的行为应该被杜绝。这一老生常谈的话题在他的口中说出来带着点黑色幽默。这个城区太小了,上高中前我便知道他,当时他的妻子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语文老师,后来他出轨了,对象据说是在某交友软件认识的。我不想用小三一词,我不能把所有的错都怪罪给女性。

 

    我时常在思考,到底什么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行为,是男女之间互生情愫的暧昧,还是恋爱会产生的行为基本款,又或许是被世人所避讳的性问题。在我看来每一种都是值得尊重的,可那天的校规学习,我涌上一种莫名的优越感,对于上述行为,目前我一无所有。

 

    某高校前两天发布的新生安全知识手册上写到,“危险产生的因素”条目里,对实施者只字未提,却罗列了七条女性自身的原因,“注重打扮,一味追求物质享受;长相漂亮,处事轻浮;意志薄弱,难拒诱惑。”等,我庆幸自己不够美丽,却也感到可悲,没有一条对号入座,我觉得这个条目是错误的,无论是实际还是人权。关于性,自古以来如果出事,都是女性的问题。

 

    我曾无数次地希望她能找我聊聊这个话题,不用一本正经地讲理论,哪怕只是无意中关心一下我身边有没有爱慕我的异性或者我爱慕的。她总是默许我可以一个人处理好这些。作为两个女性,她也在尽力回避这个问题。就连关系较好的同龄人,也在潜意识里面达成了共识---在那个秋天,我失去了感知青春期悸动的能力。原因是初恋的分手。当时我们也没有很喜欢对方,只是天真地初恋的失去必须刻骨铭心,谁料到差点腥风血雨。如今我依然保持着喜欢人的权利,那份勇气却被浇灭了。

 

    晚上八点,她睡醒了。她说自己在梦里看到了大海。于是我们俩驱车前往这座城市仅有的海边,美其名曰“滴水湖”。早秋的风带着寒意,她裹紧了外套。我俩面朝大海,夜里的海浪叫“汐”。潮水的生命力如此旺盛。闭上眼,这声音让人熟悉,沸腾的开水,深夜的下水道,我蠕动的肠胃。她点了根烟,海腥味混杂着烟草,说:“你表哥从警校毕业,考上公务员了,亲戚的子女们,下一个就看你的发挥了,你要向他学习,多优秀的人才。”我想了无数个开头,要在此刻打破她已经跌宕起伏的人生,最后仅剩的一点宁静,但那些话始终没有说出口,如分形的潮水一次次扑入细沙层。

 

    突然,我的手机响了,一条微信提示,“晚安”。发件人叫村雨,头像是一只小海豚。

 

 

评论

热度(12)